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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的海
发布时间:2008-10-23 12:51:15

      我的故乡郭巨,是个偏僻的小镇,三面环山,一面靠海。对于我,故乡是一种淡淡的怅惘,仿佛一双小手纤纤,总是在不经意间拨响内心那根最柔软的弦柱。故乡有很多山,也有很多树,我经常独自穿行在蜿蜒的山径,感受那些精灵挥舞着绿色的翅膀从我身边掠过,感受生命的繁芜与匆促。我也时常一个人坐在山顶上看日出,聆听以太的先哲如何将自己明亮的思想诉诸于脚下的村庄,同时勾勒出我生命的构造,我因此而深深爱恋着生命最初一瞬的单纯和感动。生命予我的感动并非单方面的,正如春回秋始,叶落花开,以一种循环往复的过程,向我们娓娓阐释着生命的意义。有一个生命在我心中藏了很久,那就是故乡的海。

      第一次看见海是在十年前的一个春日,惠风和畅,我和父亲在凤凰山上放风筝。手中的丝线放得很长,一只鹞鸽风筝在天边荡啊荡,把我的目光衔得很远。在那迢遥的天涯一角,静伏着素带一缕,那就是故乡的海。仿佛一柄浸润在冰雪中的利刃,一挥之下便足以开创另一个世纪;又如一泓泠泠奔淌的生命泉水,从永久流向永久。在浮云的映衬下,山脚下的那些房屋多像是一只只瓢虫,排着整齐的行列,一队队地开向大海,饮缀香醇的甘露。我站在山顶上望了许久,我向往着那童话的国度,以为人间的欢爱都在那里诞临,因为当时我问过父亲,善美的人鱼公主是不是就在那里生息?

      第一次听见海,也许是在另一年。那时花开,或不开,天上飘着很好的云彩,而我是在去码头的路上。道路两旁是整齐的稻田,在一片祥和的祈祷中等待丰收。放眼望去,还可以看到在稻田中央斜立着的稻草人,破衣破帽,尽心尽责。池塘边半人高的芦苇在轻飔中摇曳真实,将她对生命的思考以一种温文尔雅的舞步表达出来。道路笔直地伸向远方,我执著地认为它通往一个美丽的国度,并伴随着一种神秘的喧响,以一股无可抗拒的魔力,召唤着我前往。它是如此自然熟稔,好象就是为了等我,而在那儿守望了千百年。

      我习惯于把大海想象成一滴遗自天使的眼泪,积淀了人间所有的喜与悲。一滴大海,对于整个宇宙也许是微不足道的,可是对于个人而言,却是一个足以燃烧激情的精神空间。故乡的海,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,就以亘古不变的憧憬演绎着岁月的变迁。

      每当星月隐退,晓岚侵染云巅,天际的那一缕曙光刺破黑暗,吹响黎明的第一声号角;旭日如一个新生的婴儿,在霞光四溅的产喷盆里被母亲的双手高高举起。第一个欢欣鼓舞的,就是故乡的海。她以满腔的热情在呼喊,在奔腾,循着当年夸父逐日的足迹,与时间竞逐。在大海的摇动下,整个大地都在震颤,从梦寐中苏醒过来。此时,几只海鸥在海面凌翔,欢叫,翻转,追逐,似乎只有这样,才能将内心酣畅淋漓的喜悦递呈大海;油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向苍茫如幕的大海深处进发,开始一天的征程——大海将馈赠他怎样的惊喜?螃蟹妈妈刚从梦境中分离出来,带着几个孩子悠闲地在碎石堆上散步,采撷朝阳的香味;码头上渐渐热闹了起来,装卸工人热情地与大海攀谈着,寒暄着,俨然久违的亲人。他们精神充沛,干劲十足,构建着小镇的繁荣。

      夜幕垂临,星儿点燃了梦呓,明月化为出水的莲,从周敦颐的词中亭亭地走来。此刻的大海比以往显得更为平和,安详,仿佛一个在襁褓中酣眠的婴孩,在夜的怀里泛着浅浅的鼻息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是百合子渐萎的芬芳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是烟雨中迷离的脸庞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还是今夜里清越的喧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让沉醉的人在来时的路上

     两年前的一个夏夜,我来到海边。那时,码头进行了整修,岸堤筑起了高高的石坝。那是一个迷人的夜晚,海风习习,撩人情思;繁星点点,宛若玉色的百合漂浮在澄净的湖面上;石坝的另一侧是斜坡,上面种了半人高的芦苇,清风摇曳,将西天的那轮明月裁得零碎,为夏虫的演奏提供了安逸的幕景。大坝上坐了很多人,这一丛,那一丛的,有老人,青年,也有孩子。他们大概是乘了这习习的海风来到这里尽享美好的夜的——诗人李白不就是乘着镜湖月来到天姆山的么?即使是在梦里,也别有一番“须行即骑访名山”的潇洒了。那晚,我在坝上坐了很久,偶一举首,唯见大海苍茫如幕,波涛清响,后浪推着前浪,将许多往事推到我的眼前。父亲说,在海边经常能看到流星逝过,可是当我追问天边的星辰时,它们只是眨巴着眼睛俏皮地看我。我想,星儿离我们这般遥远,也不忘在千里之外也我们眉目相对,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的心事,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?于是心中的阴郁烟消云散了。

      每当心情晦暗的时候,我经常一个人推了车到海边转转,吹吹海风,听听波涛的喧响,让一股似有似无的电流缓缓流经我身上的每一条静脉,每一条动脉,让日夜紧绷的神经得到暂时的放松。除夕的烟火已响过了二千零八的钟声,二十年的光阴担在一个人的肩上使他呼吸都觉得沉重。成长是衰老的另一种寓示,还是死神渐行渐近的跫音?一个人对于他正在失去的东西:青春,亲人,梦想……在岁月面前是多么不知所措而无能为力啊。

      可是当你面对大海,面对故乡的海,那些在你心中纠结的烦忧显得多么卑微,渺小,不足挂齿啊。在大海面前,闭上眼,张开双臂,感受风的琐语,感受风从你身上掠过,在那一刻,你的身是透明的,你的心是透明的,你可以歌唱,可以大笑,可以像二十世纪的人一样哭嚷,也可以像亚当夏娃一样奔跑,追逐,任海浪像孩子一样从天边纷涌而来,扑上你赤裸的膝头,连同你皎洁的心情,在波涛的抚慰下氤氲成永恒。仿佛是生命固有的磁性让情感的碎屑起舞,在大海面前,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要跪下来。

      我现在是在远离大海的一个城市里,这里比起我的故乡显得更为繁盛热闹。我不是一个胜于僻静的人,可是身处闹市,却是寻寻觅觅,似儿时寻找丢失的心爱的玩具一样——我经常想起故乡的海,当星月淡出夜幕的时候,当一天学习下来身心疲惫的时候,当凭栏而望遥忆故亲的时候,当生活重心偏倚心情沮丧的时候,唯在此时,故乡的海予我久违的温存与感激,使我感触到悬挂在海面上的真实而炽烈的希望。每当睡思昏沉,我听见你,擎着翻滚的波涛,从彼岸一方夜夜归来,循着锋利的笔尖,漫过海明威冷俊的双眸;沿着山海关冰冷的铁轨,漫过海子的亡灵和热血;越过长白山冰雪覆盖的峰巅,漫过先哲指点江山的豪气与襟袖;翻过浙东的一隅黄土,漫过父亲渐染的霜鬓,漫上不肯醉去的望月人的心跳,漫上我的心跳和忧郁。我听到波涛清越的喧响和沉默在她心中的诗歌,听到海说,要我坚强学会忍耐,要我保留那份牵挂和梦乡,要我存着那份真!

      岁月不是蹒跚学步的婴孩,抑或健步如飞的青年,岁月的弦牵在自己手中,只有自己的心才能听见萦绕在灵魂深处的钟声。我在海边走了多久,听了多久,我不知道。可是我经常在月明星稀的夜晚,来到僻静的一隅,打开身体,重新安排我的内心,让海浪像孩子一样纷涌而来,冲刷我的灵魂,让希望在波涛的喧响中重新洗礼,和着不屈的泪水浸泡出一个幸福的黎明。

      故乡的海,有时我想,在她面前,我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。